【亲笔】本-戈登:追求完美是运动员的政治正确 但不是生活的全部

译者注:本文约6000字,阅读需要10-15分钟。本文是退役NBA球员本-戈登的自述,讲述了他在退役后经历的一些心理问题和自己的精神世界。读来令人感触颇深,故全文译出与大家分享。正如戈登所说,生活的意义不是追求完美,而是与不完美的自己和解,然后平凡地生活下去。同时也像戈登呼吁的那样,心理疾病在每个人的身上都可能存在;因此译者希望每个人都能予以足够的重视,也祝愿每个吧友都能拥有健康的身体和美丽的心灵。

有一段时间,差不多有6个月吧,我每天都想自杀。

在凌晨四点,我站在公寓的楼顶上,走到天台的边缘往下看。我就这样来回踱步,徙倚徘徊,脑子里不断地重复着:跳下去得了,结束我这一团乱麻的生活吧。

这件事情发生在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年,当时我住在哈莱姆区的一栋褐色的公寓里。那时我仿佛一无所有,我失去了我的职业生涯,失去了自我认同,失去了家庭。我处在躁狂症和抑郁症的双重折磨里,无法入睡也吃不下东西。我说的失眠并不是偶尔在夜里辗转反侧,而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每天晚上我都会在同一个时刻醒来,就像一部时钟。那是恶魔出没的时间。当你彻夜未眠,万籁俱静,你不得不面对你内心最深处的想法——那才是黑夜真正侵袭你灵魂的时刻。

就在这时,妄想和焦虑开始占据了你的灵魂。

它们在吞噬着你。

我开始感到无尽的恐慌向我袭来——它们像巨石一样按在我的胸口。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我感觉自己好像被困在了一件黑色斗篷里,几近窒息。不仅是我的身体,我的灵魂也在一并窒息着。我能做的就是坐在地板上声嘶力竭地怒吼,尽可能地释放自己的压力。

我声嘶力竭地吼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出笼的野兽。

那时的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我觉得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生活在常人的世界之外。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很晚了,我和我的兄弟费利佩在街上闲逛。我们走到威廉斯堡大桥时,我和他说:“没开玩笑,我现在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他看着我说:“哥,你又要来一段脱口秀了吗?”

我说:“没和你开玩笑,真的。我在生活里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这个世界就是我的地狱。我是一具行走的尸体。”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我从来没看过心理医生,我只能从《圣经》里为我的痛苦寻求一种合理的解释。我觉得我被困在了人间以外、天堂和地狱之间的某个地方。

我真不知道心理医生能管什么用。这种事不可能和人聊几句就能解决吧?

我觉得解决这事的唯一途径就是想办法离开我生活的这个地狱。我想来想去,思前想后,能够想到的就只有自杀。有天晚上,我的恐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程度,我当时满脑子想的只有逃跑,我要逃跑......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在那种情形下,我只剩下自己的动物本能,满脑子只有逃跑。

逃跑,逃跑,逃跑,逃跑......

我拿出来一根跳绳,那是一条很粗的橡胶绳,非常沉。然后我把它缠在我的脖子上,站上椅子。想了这么久,我终于进行了第一次自杀的尝试。

逃跑,一旦下定决心,就是如此地简单。

我能感受到我的血管在不断地膨胀,几近裂开。就在这时,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我想这才是我的动物本能。

本,你马上就要死了喔。

你不想死的。

你不是真的想要杀死自己。

你想杀死的是你的焦虑。

你想要活着。

你!想!活!着!你这傻逼!

你最好赶紧救救自己。

站稳。冷静。

这一切要从很久很久之前说起了。我记得在周日学校,牧师对我说,宇宙万物都是由上帝创造的。

植物呢?上帝创造了植物。

人类呢?上帝创造了人类。

宇宙呢?上帝创造了宇宙。

我记得在这时,我的脑海中突然蹦出来一个想法:啊哈,上帝创造了一切,那谁创造了上帝呢?

就是在那时我陷进了一个这样的死循环。我的思绪在与这些迷思赛跑,就好像陷入了流沙一样无力。你越试图逃避,只能陷得越深。

“上帝创造了一切,那谁创造了上帝呢?”

忽然之间,我感到时间和空间都从我的四周消失了,我感受不到任何一个维度,也感受不到现实与虚幻的边界。这就是你陷入到思索之中的状态,思索着一个没有答案的谜题。但是对我来说,仿佛这就是我生活的唯一状态。就算我没有在思索着,我也从未真实地存在过。

我从未有过这样灵敏的意识,我仿佛能够感受到世间的一切事物。当我们共处一室,我甚至都能听到灯泡的嗡嗡声。我能看到人们的动作,看出他们想要做些什么。我能看懂人们的肢体语言,看出他们想要表达什么。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也在思索这些。但是那时我知道怎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那就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篮球上。

在篮球世界里有很多球痴,这并不是什么缺点。

相反,你的痴迷会得到篮球的回报。

作为一名球员,我被人贴上的那些标签其实和我本人完全不符。这还挺有意思的。

在别人看来,我就像一个空壳。我不会在场上说任何话,你可以对我说垃圾话,可以和我身体对抗——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而我不会有任何的回应,我就是一个空壳。

但是他们不知道,这副空壳里其实藏着风起云涌、惊涛骇浪。

我的心态就像一个连环杀手。我在不停地分析着你所有的倾向和弱点,然后试图将你一击毙命。也许这听起来有些暴力,但是我没别的意思,我说的仅仅是球场上的事情。你要知道,我只有6尺1(185cm)。我的整个职业生涯都被人当作6尺3(190cm)。兄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他妈只有6尺1。你知道我面对的防守人是谁吗?托尼-阿伦和科比-布莱恩特。你知道一个6尺1的矮子想在他们面前投个篮有多不容易吗?因此你必须百分百地集中注意力,并且熟知每个球员的倾向和弱点,才有机会在这个联盟里生存。

在比赛日的早晨,我喜欢把自己关在一个非常安静的房间里,闭上双眼,在脑子里模拟整场比赛。包括计时器上的48分钟,包括每一个电视暂停;从跳球开始,直到比赛结束。

我的思维在飞速地运转着,但我有一个总体的框架,所以这场比赛会在我的脑子里有条不紊地进行,充满创造力和能量。然后我才会踏上球场。当比赛进行到第四节,比分紧咬、难分胜负;在暂停期间,大家挤在教练的周围,而我这时候看起来就像一个空壳。

如果你刚好看到了我此时的神态,你可能会想:“这兄弟是脑子短路了,还是觉得比赛太无聊?”

但是其实在我的内心,我的思绪仿佛燃烧的火焰。我正在思考我拿到球然后张手就投、一箭穿心的画面,那是一次多么纯粹、顺滑又有力的出手——一如我的每次出手。

当我想着“我要杀了你”的时候,站在你面前的,却是一位绅士戈登、优雅戈登。但是,我一定要杀了你。

我的意思是,如此生活三十年,我一直抱着这样的心态。然后,突然之间,我发现我的职业生涯走到了尽头,我现在是一个饮水机球员,得不到任何出场时间。对于所有的那些愤怒、痛苦和恐惧,我该如何去承受它、消解它,我该如何存在?

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我该看心理医生了?我靠,我看你****!”

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是个典型的黑人男性。我习惯自己来解决的我的问题,而不是指望别人。

在我的整个职业生涯,我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但是现在我失去了篮球,我只剩下狼性。现在的我不关心我的发型,不关心我的胡子,不关心任何事情,除了我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迷思。

我的问题是我不知道原来我经历的这些是一种疾病,更不知道当时是病情发作。

我只知道当时我的神经非常敏感,只要看到一些关于宗教或者关于人精神世界的阴谋论,我就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对一切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都有着孩童般的好奇——形而上的、精神上的、超自然的、神秘的......

然后我就又进入了下一个死循环。

仿佛进入了一个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世界,我纷繁的思绪是唯一的维度。

所以我才会不停地和我身边人发表长篇大论的感慨,和他们说一些冗长又不知所云的东西,我想可能那来自我的潜意识。因为这就是我试图治疗自己的方式。我的思绪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但是我不想跟任何一个心理医生谈论这些。因此我身边的人就是我的心理医生,没错吧?

当然,这种治疗方式只会让我的病情进一步恶化。

我陷入到自己的死循环里,开始失眠。

失眠让我开始妄想。

妄想最终变的更加不知所云,让我开始产生幻觉。

现在酒店已经禁止我入住了,因为我总是要求住在顶楼。去他妈的。

现在我的幻觉总是令我陷入到恐慌之中。

这种恐慌到了一种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来说:

我经过家里的恒温器时,上面的温度灯会闪烁,报出当前的温度。

有一次我看到上面写着72度。我无法把自己的目光从这个数字上挪开。我也无法避免自己的胡思乱想。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本,你会在72岁那年死掉。”

时光流逝,但是这个想法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现在我被确诊为狂躁型抑郁症。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但是我却精力充沛。我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随心所欲地做着一切我想做的。

(译者注[1]狂躁型忧郁症(Bipolar Disorder):这一型的忧郁症患者时而充满精力,可以连续工作几天几夜,极其兴奋,脾气暴躁,感官异常灵敏;随之尔来的是连续几个星期的低潮期,患者表现乏力,没精神,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可以赖在床上一天不动并伴有厌食。)

所以我现在也还是睡不着,我的思绪如潮,我的身体和大脑仿佛正在瓦解。因此我产生了幻觉,看到的都是根本不存在东西,听到的都是根本不存在的声音。我感到自己仿佛在与上帝对话,但不知道他有什么想要告诉我。

就在这时我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识,我按下了火警按钮。

就在这时,我终于被捕了。

我的精神状况如此糟糕,终于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但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当时的情况就像电影里的情节,我被送进了一间单独的病房,整个屋子被漆成了白色,然后我被医生和护士们用绳子绑在了床上。他们穿着手术服,戴着手套,给我扎针,还把我的裤子从腰上直接剪了下来。

这一切太可怕了。

我记得我只是哀求他们不要伤害我,因为我实在想不通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我觉得他们误会了,他们要抓的人不是我。

那次经历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伤疤。

那时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想:“妈的,这些人不认识我吗?镜子里这个人到底是谁?”

那个“绅士本-戈登”到哪去了?

难道现在这个头发像济公,被人绑在床上打针的人就是他吗?警察当时根本没认出来他是谁——可能以后都不会有人认得出来他了。这个人不是那个NBA赛场上的本-戈登。

所以其实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那个“绅士本-戈登”到底是不是其中一个我?

我到底是谁?

就在那时,我确信我已经从大家熟知的那个“本-戈登”里分离了出来。当时我相信自己是个克隆人。我觉得我当时寄居的这个肉身是不存在的。但是我的灵魂被困住了,困在了这个克隆体里面。

我当时给这个人起了一个新名字,还给他弄了新的电子邮件和手机号。我给我认识的人们发了邮件,告诉他们我的新名字,或者说,告诉他们我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嘿,我之前是本-戈登,不要告诉其他人。”

其实这是我想到的另一个将我所有的创伤、恐惧和痛苦转移的方法,和我还在NBA时的做法殊途同归。但是不同的是,现在没有了比赛、没有了球场、没有了目标。就好像我的灵魂真的已经离开了原来的身体,来到了一个克隆体之中。

我知道,一定有人会觉得这听起来很搞笑,他们觉得我在故意逗他们。

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对吧。

你觉得自己很正常,对吧。

当你看到那些处在痛苦之中、需要你伸出援手的人之时,你一定只是冷漠地看他一眼,然后从他们身边走开,就好像他们天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也许你永远都理解不了他们的痛苦。

精神问题是房间里的大象,我们身边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正在被它折磨着。你,或者你的爱人,也随时都有可能会受到它的侵扰。并不是说,今天,我还是一个仪表堂堂、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的NBA球员;明天早上醒来之后,我就变成了一个因为想不通是谁创造了上帝而崩溃的疯子。

(译者注[2]:“房间里的大象”指那些触目惊心地存在,却被明目张胆地忽略、甚至否定的事实或者感受。)

我的痛苦是一天天累积起来的,只是那天我终于到了自己的临界点。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谁能够把我从火坑里拉出来。一切的一切都开始于我脑子里突然浮现的那个念头:“上帝创造了万物,那谁创造了上帝?”

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我经历的这一切是一种疾病,我对它一无所知。我也不知道有谁可以帮我,我只知道我有多痛苦。

我以为自己的灵魂被困在了这层虚无之中,我想尽了一切办法从这里逃跑,但是我上天无路、遁地无门。因此我才会觉得自己身处人间以外、地狱与天堂之间,每天都想着如何自杀。

因此我才会走到跳绳挂在脑袋上,几近死亡的境地。

但是其实我并不想死,只是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

也许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是事实就是,被逮捕是拯救我的唯一办法。在五个月的时间里我被逮捕了四次,我完全就是一个疯子。最后他们在法庭上判处我强制接受18个月的心理治疗。

当时我的想法是:“心理治疗,我治你****。”

一开始我对心理治疗非常抵触——我面对的医生都是一些白人中年妇女。我靠,她们怎么可能会理解我经历了什么?她知道个屁。

她确实不知道。

实际上,我的心理治疗是这样的:她就坐在那里,什么都不说。

然后我和她面对面地坐在椅子上,兀自开始我的脱口秀。

我真是没想到,这种感觉太好了。18个月的治疗结束之后,我又自费接受了另外6个月的治疗。并没有人逼我这样做,只是这些治疗让我觉得,我的确有在解决我的问题。

我从中受益良多。我认为对我帮助最大的就是,它让我认清了这样一个事实:“嘿,本,也许你就是和别人不搭调。但是这没关系的,你不必做一个完美的人,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也许你有一些异于常人的想法、特立独行的习惯,它们最终驱使着你进入了NBA,站在了世界之巅。但是你不能把这些代入到生活的每个方面。”

你的目标不是成为一个完美的人,而是在平凡的生活里和不完美的自己和解,平凡地生活下去。

我知道这些听起来可能违背了运动员的政治正确。每个运动员都被训练成力求完美,追求极致的卓越。如果你不能这样做,你就是懦夫,你会被人唾弃。每个运动员都不得不接受这样的洗脑。

我之所以想要和你讲述我的这些听上去并不光彩的故事,是因为我知道,太多的运动员像我一样需要帮助。

但这些运动员,我想对他们说一句,哥们,别担心。

真的,兄弟,不要担心。去找个心理治疗师吧,也许你觉得他不能理解你的感觉,但是相信我,只要你愿意把你的困扰告诉他,一切都是可以解决的。

不要畏惧人言。不要害怕你身边的人对此说三道四,也别在乎社交媒体上的言论。

兄弟,这些话我听过太多太多了。

“嘿,你还记得那个本-戈登吗?我听说他已经疯了!”

是的,妈的,我已经疯了。

但是我并不是真的完全失去了自己的理智。我只是积攒了太多太多的负面情绪,找不到一个出口。但是幸运的是,我最终得到了帮助。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真正地了解我自己。毫无疑问,我仍然有一些消极的情绪需要处理;我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我还没做好向全世界的人坦诚我所有创伤的准备。

但是没关系,我已经走上了正途。

对于那些和我有着同样经历的人,我希望我说的这些能够对你有所帮助。不要像我一样把自己关起来,那只会让你变得更糟。去寻找心理医生的帮助吧。

因为你并没有真的疯掉,你也没有变得残缺、不完整。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

原文链接:theplayerstribune

译者:酒神巴库斯 作者:本-戈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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